有一天 有一天……
一對在不對稱時間中相遇的戀人,有一天,將跨越夢與現實,完成最純潔的感傷。(侯季然/提供) |
◎侯季然
從高雄港開往金門的軍包船上,一個福利社的女店員,在眾人皆沉睡的夜航程中,遇見了一個年輕軍人。軍人對她說:我在你夢裡。女店員還來不及莫名其妙,忽然燈熄船停,幻境成真。原來此時此刻,黑夜海上你和我,真的是夢。
這是一個短片的故事大綱,2007年初,我因為一個短片計畫的提案需要而寫,故事的名字叫做《開往金門的慢船》。
因為是短片篇幅,我著重於故事的異想天開。匆匆一夜趕完這個故事大綱,最後我讓男孩女孩原來只是在現實生活中偶然相遇,他們短暫地擦肩而過,卻蝴蝶效應般連動了彼此的夢境。
那個短片計畫後來沒有採用這個故事。於是《開往金門的慢船》就先停泊在我的腦海裡。有時候想起這個故事,22歲那年搭船去金門當兵的心情就又跑回來,走在十三年後的台北街頭竟彷彿能聞到那時夏夜海上的熱風、看見愈來愈遠的高雄港燈火,還有那個夏天準備告別一切的心情。而這樣的心情提醒了我,這個故事應該不是被偶然寫下,而是過去的某個經驗殘存在腦中不散,多年後發酵變形,找機會冒了出來。若是這樣,事出必定有因,那麼故事裡女店員與阿兵哥相通的夢境,便也不應該是出於偶然。
故事必須改寫,我這麼打算。
生活在這個寂寞星球上
果然這個故事必須改寫。2008年秋天,《開往金門的慢船》有了第一筆資金,可以著手啟動拍攝。但它必須成為一部長片,於是我開始改寫它。
我沒有想到這個改動工程比想像中艱難許多。從冬天到夏天,我始終抓不到這個故事本來該有的舒服形狀,眼看拍攝期愈來愈近,事情變得很有壓力,而我花費許多時間等待一個讓全部事情找到方向的起始點。就在某個漫無目的晚睡,上網遊蕩的晚上,一行字從MSN彼端登登登傳來:
「你知道盧昌明去世了嗎?」
給一個呆住睜大眼睛的表情,然後我知道了將近半年前,盧昌明悄悄離開人間的消息。真是不可思議啊,盧昌明耶,我們在MSN上感歎,是那個寫出〈心情〉、〈離家出走〉、〈藍色漸層〉、〈乘著風〉……拍出「貓在鋼琴上昏倒了」等無數廣告的八零年代最酷最時髦的創作人盧昌明,在千禧年後創造出蘇慧倫《戀戀真言》專輯的盧昌明,竟然在他去世後好幾個月,消息才在深夜寂寞無限的電子網絡上靜靜蔓延開來。原來,難道,我們的時代已經走得那麼遠了嗎?
我從iTunes裡召喚出盧昌明的歌們,一首首都帶著那個年代最飽滿的熱度,那種全心全靈的嚮往,毫不保留的傷情,如此的純潔,如此的青春。歌單裡有一首歌,叫做〈有一天〉,紀錄上寫著它是在2007年6月28日來到我的音樂資料庫,但我已經忘記那是哪個朋友的分享,然而此時此刻,當這首由盧昌明親自演唱的歌播放出來,我忽然非常地傷感起來。
這是一首非常盧昌明氣息的八零年代抒情歌,只以簡單的鋼琴伴奏,音場的氛圍好像在盛夏午後同學都跑到外頭玩去的空教室裡,盧昌明的聲音像一個孤單敏感的小男孩,獨自在空教室裡認真唱起的歌。進歌前有長篇獨白,他是這麼說的:
「有一天,我記得很清楚,我一個人待在小學校裡的音樂教室,面對一台已經被蛀蟲蛀得差不多的鋼琴,就在夕陽之中,我突然發現我可以兩隻手一起彈鋼琴,那時候的我快樂極了,好想跟別人分享我的快樂,可是旁邊並沒有別人。你是不是也時常這樣子,當你想跟別人分享你的快樂或痛苦的時候,旁邊總是沒有別人呢?」
然後,他開始唱:
終於會有那麼一天 我會看到你的笑
終於會有那麼一天 我會體會你的心
過去有太多的記憶 未來有太多理想
我們共同擁有的故事 要說出來我會哭
流著快樂的眼淚 踏著不安成長的腳步
我們共同擁有的瘋狂 別人很難能夠真正體會
像是一種自己和自己的對話,一種自己給自己的安慰,在青春正盛的時候,單純地憧憬著某一個人的心情。卻在多年之後的回憶裡,自己對自己說:是啊,就是這樣啊,在這個寂寞星球上,我們總是忽然好想告訴誰,但那個誰卻總是不(存)在啊……
於是我們開始幻想,有一天,有一天,我們終於仍然還是終究會遇到那個人,到那時候,我會看見你的笑,你會體會我的心,我們會留下快樂的眼淚,我們會完成我們共同擁有的故事,在一片萬物形狀皆曝光模糊的陽光裡,暖風裡……
我們早就種下未來的種子
那一個晚上,我夢到了電影的序場,那是在一片逆光風景中,遠遠地走來一個男孩的身影,隔著蒸騰的熱氣與斑駁光影,他走進地下道,又走向天橋,然後走到我的面前,開口向我講話,但一切是無聲的,我聽不到他說的話。
第二天早晨醒來,是的,《開往金門的慢船》找到了讓全部事情找到方向的起始點。從夢到的序場開始一路向下延伸,補足了夢境之外的真實情節,夢與現實互為因果,男女主角最後會發現,夢中相見的這一切不是偶然,而是來自奮不顧身的主動追尋。
短片長成了長片,我把片名改成了《有一天》。並且默默地構想好,這部片的主題曲要翻唱這首歌,而翻唱的人選也很狂想地認定了是我認為詮釋盧昌明作品最好的聲音,蘇慧倫。
緊接著,電影開拍、剪輯、後製、參展……一連串的事情接踵而來,我和幾十個比我更認真熱情的工作人員在不可能的資金範圍裡,奮力地把電影《有一天》毫不打折地實現出來。每一天我都想起這部電影還有重唱〈有一天〉這件事未完成,但從拍攝到找尋發行過程中的預算始終緊縮的狀況,讓這件事總是一再地被推遲。一直到《有一天》確定了上映日期(我們在開拍這部片時從沒有想過可以走到那麼遠),我們終於決定,既然這部片已經照著理想進行到現在,那就要貫徹到底,把原始構想徹底實現。於是,在上映前一個半月,我們打電話給蘇慧倫。
2010年的春天,蘇慧倫進錄音室錄唱〈有一天〉這首歌,做為電影的片尾曲,為我們製作這首歌的竟然是曾經與盧昌明合作《戀戀真言》專輯的李欣芸。好像補上了拼圖的最後一塊,這一切好像真的在夢裡。
而在慧倫與欣芸那麼慷慨地答應了的那一刻,我忽然理解到這一切不是偶然。我去金門當兵不是偶然,〈有一天〉這首歌躺在我的電腦裡不是偶然,故事裡的男孩與女孩相遇相識不是偶然,盧昌明在這世界留下的美麗回憶不是偶然。
在久遠到模糊記憶的時空裡我們早就種下未來的種子,那些我們年輕時熱烈的憧憬與眼淚,都不是偶然,它們隔著遙遠時間召換著即使最後會歸於寂寞的幸福。
有一天,有一天,當一切都愈來愈遠……
有一天,有一天,當我們都不再改變。
文章來源:http://www.libertytimes.com.tw/2010/new/may/10/today-article1.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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